成人
尽管教会早已洞悉了孽物袭击了村子,但是这里的景象还是让我由衷恐惧。寂静无声的村子里弥漫着恶臭,鲜血,断肢和内脏到处都是。大多数是人的,也又家畜和家禽的。一扇破碎的门扉横在村子中间,曾有人徒劳地用它作为一枚大盾牌,试图保护自己的妻子和一双儿女逃出村子。眼下,他们残缺不全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一旁的尸堆边上。那骇人的尸堆至少由四五十人堆砌而成,全都被开膛破肚……看来这座村子里的村民已经无一幸免。
这种痕迹,不是林地矮妖,也不是吸血妖鸟,更加不会是那些附庸风雅的吸血鬼——他们不会把现场弄得这么难看。难道是狼人?如果是的话,从门板的爪痕上来看,这个狼人至少是去年加斯科因神父和那个异乡猎人在大桥上猎杀的那只体型的两倍。
尸堆上的乌鸦叫了一声,飞了起来。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不……不……不可能。
地上的鲜血还是暗红色的,而尸堆上的尸体血液已经发黑发臭……这些尸体死了多久了?
一个人……不,一个尸体在尸堆顶上坐了起来。
其他的尸体也纷纷坐了起来。
借助峰顶上火炬的光芒,我终于看清楚,那些尸体都被缝合在了一起。
“艾维欣保佑啊……”
“第一天,祂降世,建立了伊尼翠。
第二天,祂点火,不灭的火炬之光照亮了伊尼翠。
第三天,祂开山,巍峨的仙峰山环绕着伊尼翠。
第四天,祂造河,潺潺的源之水流入了伊尼翠。
第五天,祂造神,艾维欣和她的姐妹保卫伊尼翠。
第六天,祂创生,人性被灌入祂的影子,生出了带有祂黑暗灵魂的子嗣,行走于伊尼翠。
第七天,祂休息,并最后离开了伊尼翠。”
这是我最早的记忆,在月主会艾德拉修女教我唱圣诗。和圣诗班的其他孩子一样,我记不得我的父母,记不得我的家庭。我只记得那首吟诵了无数遍的圣诗,高耸入云仙峰,山顶终年覆雪的大教堂,教堂空空荡荡的王座之上,那团永远不灭的火焰……初火的光芒是我童年唯一的温暖。
后来,我十岁那年,艾德拉修女看到了我身上的某样东西……她说那是“祂的馈赠”,我至今耶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总之,在教宗米凯耶的受意下,代理人阿梅利亚亲自煎了一服药让我服下……在之后漫长的一周里,彻骨的痛苦让我失去了一切成为普通人,宁静而平凡地安享天伦的可能,唯有忠诚,对月主会,对祂永恒而绝对的忠诚……第七天,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拥抱了暗影,成为教会最年轻的候选女祭司。在后来的训练中,我慢慢掌控了暗影的力量。是啊。我们生于祂的阴影,我们的阴影中自然也蕴含着祂无穷力量的冰山一角。而这份力量,是月主会的利刃,是祂的铁拳,将扫除伊尼翠上一切异端和孽物。
在火炬的光辉下,我的影子从身上滑回地面,如同常人的影子无异。
断壁残垣,遍地尸骸……以及那只渎神的巨大尸嵌在暗影烈焰下焚烧。灼热伴随着烤肉的香味和无数尸体的哀嚎,那些腐烂的声带撕心裂肺地喊出一个词:
“基……拉……夫……”
明天,当火焰熄灭的时候,那个怪物将会和村子一起消失,消失在地图上,消失在历史中。
每当我外出进行这种“礼教仪式”之后,我都会回到教堂的映像大厅里,端上一支蜡烛,站在那面顶部刻着【Erised stra ehru oyt ube cafru oyt on wohsi】的镜子前,诵唱一遍《大天使破敌词》。
我是祂的倒影,我在镜中的映像亦是祂之投射。只要镜像与我同在,祂亦与我同在。
超人
巡礼者自南而来已经数百年,她带来了一个预言,“火已渐熄,位不见王影。”
其实,不需他们预言什么,根据月主会数千年的记载,仙峰山山顶海拔虽高,却因为祂火炬的温度,气温甚至远比瑟班城内还要高。只是在最近的百年里,仙峰山的山顶才开始飘雪,到我出生时的白雪皑皑。文献中的瑟班,曾经在火炬光辉的照耀下,人们坚定地信仰着祂和艾维欣,信仰着月主会和主天使,在历代教宗的引领下,瑟班是人类安居乐业的沃土。而我所见到的瑟班,谣言四起,异端横行,密会和邪教如野草般烧之不尽,更有甚者,在火炬的光辉逐渐无法照亮的瑟班附近村庄,频频遭受各种怪物侵袭,狼人,吸血鬼,死灵法师和各种异端怪形都在黑暗中蠢蠢欲动。
火是光,是热,是信仰,是方向,是力量,是希望。而这一切都逐渐熄灭。
教会的猎人四处捕猎柴薪,而这些柴薪用于维持王座上的即将熄灭的火焰,简直微不足道。每年招募的护教军数量都要比前年翻个个儿,但是活着的护教军数量还是一年比一年少。
伟大的祂啊……您何时方能重临伊尼翠。
当第一朵雪花落在瑟班的街道上时,钟声响彻了伊尼翠。
当我骑着马带着援军从山上冲下来时,莎利雅带领的圣弗沙护教军仍在坚守着阵线。
“感谢艾维欣,您终于来了。”她左边的肩甲已经不见了,浑身上下仿佛被鲜血浸透一般,也不知道是自己还是敌人的血。“是死灵术士,基沙基拉夫两姐弟带头的……这些俩疯子。城里的邪教徒又趁机作乱……女祭司,我能借您的人手,挡住外面进攻,你带我的老兵去解决处理后方……别看他们身上挂彩,气喘嘘嘘的样子,处理几个拿匕首的疯子也算是休息了。”
她回身上马,这是我才看到她的后背,护教军骑士的白色披风已经被撕掉,背后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从左肩直到右腰。
我叫住了她:“你们都去处理史革达吧。解决了再回来帮我。嗯,这是临时教令。”
等我们的人走上城头时,只希望莎利雅能快些回来。
行尸和尸嵌如黑色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冲击着瑟班的衰朽的城墙,城头上弓箭手的稀疏的箭矢仿佛是射入海中,惊不起一丝波涛。就算是倒圣油再点火,也只能勉强减缓他们的步伐。尸体本就是死物,只要没有白骨成灰之前,它们以就可以拖着燃烧的躯壳继续行军。
城下已经倒下了好几个怪模怪样的尸嵌,我不禁由衷佩服起莎利雅这位女中豪杰。然而,已经没时间感慨了,仍有一个,最令人作呕也是最巨大的尸嵌正在试图冲击正门。尽管十分恶趣味,我还是由衷感叹这些尸体拼接师的天马行空的创造力。这个两层小楼高的尸嵌装上了六条粗壮的巨魔手臂,每条手臂本该是手掌的地方却缝上了一颗破门公羊的羊头,怪物像是再用六只手打沙包,羊头如雨点一样砸在城门上。一个较小的羊头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脑浆迸溅,而那只手臂却根本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在暴风骤雨般的击打下,城门松动了。
这可不行。
我站在城门上,竭尽平生所学,凝聚暗影。
“为了祂!为了伊尼翠!”
无数道暗影箭同时射出,将这个巨大的怪物贯穿。可是,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失去生命的巨大尸体还是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城门上,鼓胀的尸体如同一个熟透的橙子扔在墙上一样爆浆开来。而瑟班的城门,却还是被砸开了。
站在城门上方的我连同破碎的砖头一起坠落,正落在撞开的门板上,周围都是恶臭的尸块和血浆。我挣扎着站起来,无尽的尸潮已经涌向了我,涌向了我身后的缺口。
污秽的血泊中,我看到了我的倒影。
那是祂的影子,那是祂无穷力量的冰山一角!
我感觉到似乎有什么被灌注到我的体内。那是来自祂的馈赠!
我将暗影化作洪流,冲向了迎面而来的尸潮,竟让生生截停了这势不可挡的攻势,而几个想从侧翼进攻的食尸鬼和尸嵌也被几道暗影箭一一贯穿击杀。或许只是几秒,又似乎有好几分钟,甚至好几小时。我拦住了那一波浪潮,我甚至以为我能击退它们……然而,那些家伙怎么也杀不死,打不完,而我的力量终究还是有极限。下一个瞬间,那股力量终于耗竭,我的意识逐渐模糊的瞬间,那股亡者的浪潮终于还是吞没了我。
仰面倒下时,我最后看到的是一道金色的螺旋升入空中,厚重的云层在惊雷爆炸中碎裂。一道耀目的圣光照射在混乱的战场上,光源处,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个天使的影子……
“感谢祂!赞美艾维欣!”
非人
等我醒来时,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战斗结束了。瑟班守住了。
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却得知了更多的消息。
战斗之后,大天使艾维欣消失了。人们再也感受不到她的力量,绝望的祷言也不再能得到回应。教宗米凯耶把自己关在了高塔之上,无论谁都不见。代理人阿梅利亚穿上一袭白袍,跪在大教堂的祭坛前,终日不眠不休,滴水不进,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无用的祷告。而艾德拉修女,和教会的大多数神职者,都在那场噩梦般的守城战后消失了。
是的,就连剩余的神职者们也失去了它们的神迹,就连我所依赖的暗影也离我而去。
瑟班城里下起了大雪。
我们都知道那个预言,我们都知道它的涵义,只是我们没料到它来得如此之快。
火炬即将熄灭。火的时代终将结束。
火炬暗淡的光辉下,瑟班中出现了无数怪物。暴掠的狼人,阴狠的吸血鬼,变异的野兽,硕大的蟹蜘蛛和蟒蛇一般的巨蜈蚣,甚至还有传言声称,地下水道出现了择人而噬的可怕蛙怪。
最糟糕的是,这些怪物似乎都在朝着某种十分邪恶且亵渎的方向变异着。它们或长出许多古怪的附肢,或长出各种带着许多格栅状的触手,又或是在极其不适当的部位长出充满血丝的眼睛……
我们这些曾经能给城市带来希望的神职者,只能躲在仙峰山高高的教堂里,试图假装听不到山脚下人们不绝于耳的惨叫和哀嚎。格曼大师带领的猎人意识到无论狩猎多少柴薪也无法阻止火炬熄灭,于是他带领着猎人们和莎利雅带领的圣弗沙护教军并肩作战。
自从那次令人绝望的守城战后,莎利雅就时常来向我祷告,她告诉我,在不断的杀戮之后,她心中竟然越发享受起这种剑刃贯穿肉体的感觉,有时甚至会慢慢将那些强大的敌人一点一点折磨致死,然后慢慢分尸。她问我,这也是祂的恩赐吗?
我只能说:“是的。”
她又问我:“祂真的爱我们吗?”
我说:“当然,我们是他的造物,他当然爱我们。”
放在从前,为了这个问题,教会的审判官可以直接要求清洗她的思想。
可是这次没有,因为我知道,她也知道,我们都没有答案。
忽然,她问我,祂去了哪里?艾维欣和其他天使去了哪里?我们的神迹都去了哪里?
我沉默了。她没说什么,转身离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
而格曼大师,据说他和他的猎人组织也在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后,全军覆没。也有人相信,他没有死,而是利用诡异的身法,拖着一条断腿死里逃生。
火焰熄灭时,天地一片黑暗。教会的钟声响起……
伴随着腥臭的狂风暴雨,闪电照亮了遥远的天际线上出现的无数巨大触手,随后是那如同城市一般巨大的伞状躯体,这个撕开了空间的裂隙,终于来到了这里。
闪电只是瞬间,那不过也是可怕的一瞥,大多数其他的姐妹依旧被祂的可怖剥夺了残余的理智,卡西露达修女在看到祂那浮空城一样的身躯出现是,失去意识,倒地不起。我赶过去时,她已经气绝身亡。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幸免遇难,又是如何穿过这些被逼疯了的人群。鬼使神差地,我点着一根蜡烛,端到镜像大厅里。再次站在镜子前。
我想要知道,祂的投影到底是什么。
她是我的映像,我是祂的影子。她即是我,所以我即是祂?
她笑了,而我没有。
她的眼里泛着翠绿色的光,而我没有。
她从镜子里伸出手,手穿过镜子时,逐渐变成一团扭曲血肉所变成的触手,缓缓伸向了我……伸向了曾是我的手的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