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家
“你很幸运,还剩一口气,起来!夜色尚早。”刺耳的人声,以及面前手持心肺复苏器的人的阴影,是男人醒来后的第一眼所见。
“嘶...”头颅如有钝刀搅动般剧痛,伴随着痛苦,男人手撑着墙,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手上传来温热的感觉,还有渐渐规律的震动。他似乎是在某种巨兽的肚腹之中。但是看附近的装潢,他现在应该是在一个洗手间里。
顺着手臂,他转目向墙壁看去,看上去就只是普通的白垩墙壁而已,但明明是白色的墙壁,在他的眼中却透着黑色...与一丝血色。而旁边洗手台上的玻璃上,写着“AFRAID?”
害怕?害怕什么?他用力摇了摇头,想借此清醒一下,却突然听到了音乐声。是从门外传来的。也许不该说是突然听到,应该是突然注意到。男人醒来之后心里若有若无的躁郁感就是来自于它。而现在完全注意到之后,身上与心里的那股燥热就更剧烈了。
他推开布满锈迹的房间门,走了出去。迎面而来的是强猛的热风,喧嚣的摇滚乐,噪杂的人声,交杂在一起仿佛一记重拳,打在他的脸上,让他彻底地清醒过来;外面游移的灯光中,有一束正好打在他的脸上,让他看起来面目狰狞,像是死去已久的干尸。
他现在似乎是在一家酒吧或者俱乐部的二楼,走廊上刚刚那个唤醒了他的男人抽着烟,靠在护栏上向下看着。听到他开门的声音也没有扭头,仍然抽着烟,说了一句:“醒了?还继续吗?”
他想起来了。
他是来赌博的,想用自己仅有的积蓄换来...换来什么来着?男人抱着头颅,而伴随着他的回忆,头痛愈演愈烈,他决定暂不去想。
靠着栏杆的男人吐出一口烟气:“继续的话就进去”他指了指走廊尽头的门,“不赌就走吧。”
该走了吗?男人自问到。正在此时,脑海中一个激烈的念头穿越疼痛的束缚涌了上来:“不能走!还没赢!还不能走!”男人按住头来缓解头痛,决定听从这个念头,因为他预感到,如果没有赢,就离去的话,他会失去某种绝对不能失去的东西,某种...比他的生命还重要的东西。
带着头疼,他踹开了走廊尽头的那扇门,走进了房间里。
一进门,他打了个寒颤,并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惧,仿佛缘故的人类误入了某个漆黑的山洞,对未知与对黑暗的恐惧将其淹没,但他强自打起精神,看向四周,房间里面四下暗淡,房间中间的那张赌桌被四角的探照灯照射着,显得极为明亮,也更衬托出四周的黑暗,桌上摆着一把霞弹枪。男人坐在了赌桌前,而赌桌对面的阴影中,缓缓浮现出了一张惨白的脸。
那张脸眼神空洞,咧着嘴巴,似乎是在笑,嘴里是许多尖锐的牙齿,丑恶无比。那应该是面具...吧?怎么可能会有人类长成这样?男人知道,他是赌局的荷官,应该是人...吧?对面的人在这时开口,声音和他的牙齿一般尖锐:“欢迎回来!”
赌桌上,霞弹枪枪身满是褐色的痕迹,不知是锈迹还是血迹,而想到接下来的赌局,男人更愿意相信它是前者,哪怕他知道可能性不高。
桌子旁的老旧电子屏闪烁了一下,最终定格于“I”,男人知道,这是第一局。
上一次,男人已经听对面的荷官讲述了规则:双方轮流使用霞弹枪进行射击,谁先被击中到失去所有中弹次数谁就出局,一共三局。如果他能连赢三局,就能带走奖金,就能用奖金来...来干什么?头又开始痛了起来,男人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将注意力转移回了赌局上。
桌边电子屏上显示,这一局中,双方各有两次中弹机会。赌桌上,枪旁边的凹槽翻转了过来,显露出了三发子弹,其中一发是红色,另外两发是蓝色。红色意味着是实弹,蓝色则是空弹。实弹的击中会减少一次中弹机会,空弹没有任何效果。而中弹机会清零,就意味着出局,但是并不意味着死去,这里似乎有某种高效的医疗手段,上一次他中弹机会明明清零了,但是却还是醒来了,也许只是麻醉弹吧,男人暗忖。
男人举起枪,思考是先向荷官开枪还是向自己,规则上,如果向自己开枪,且这一枪正好是空弹的话,就能跳过对手的回合再开一枪。三分之二的可能是空枪,男人想到这里。举起枪,对准自己,扣下了扳机。
枪轻轻地“咔”了一声。是空枪,他还能再开一枪。男人对准荷官,随着扳机的扣动,一声巨大的,恍若雷霆的枪声响彻他的耳边,是实弹!
荷官那张丑恶的脸被枪打入了黑暗之中。过了一会,又缓缓从黑暗之中再次浮现出来,但是表情却变成了狰狞的恶相。这让男人推翻了之前认为他的脸是面具的推论,也推翻了男人此前认为他是人的推论。
对面的荷官接过了枪,对准自己开了一枪,是空弹。但是子弹打完了,而每次换弹之后,都是由赌徒先开枪。赌桌上的凹槽再次翻转,显露出了五发子弹,其中有三发实弹,两发空弹。
五分之三的实弹率...男人咬咬牙,将枪口对准了荷官,枪轻轻地“咔”了一声。是空弹!男人如坠冰窟,但很快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还有两次机会,自己还没输。
荷官将枪口对准了男人,枪口轰的一声,伴着雷霆般枪声一同到来的是头颅强烈的痛苦,就像真的被雷击了一般。这真的是麻醉弹吗?男人的身体向后倒去,重重地砸在了地上,他晕了过去,而在恍惚之间,他似乎看见了...什么。
醒来后的男人第一眼看到的是从自己身上缓缓张开的心肺复苏仪,坐在赌桌对面的荷官发出了刺耳的嬉笑:“现在小心...”
男人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完好无损,似乎刚刚的疼痛只是幻觉,他半放下心来,将心神重新沉浸于赌局之中:还有三发子弹,两发实弹一发空弹,三分之二的概率...
男人将枪口对准了荷官,不出意外,枪口喷发出火焰,荷官的身体向黑暗中倒去,血花四溅,模糊了男人的视线,他赢下了这一局!
赌桌旁的电子屏发出咔咔声,最终定格于“II”显示他来到了第二局,荷官的身影从黑暗之中浮出,枪击似乎对他没有任何作用,刚刚的血花飞溅似乎是男人的幻觉。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比起之前,荷官变得更加真实了。
似乎刚刚的它只是一个人偶,而现在的荷官,虽然外表一模一样,但是,却更有了一丝鲜活的气息,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它的身体中渐渐醒来。荷官开口,声音依旧刺耳,但好像能从它的声音中听出一丝喜悦,仿佛狩猎者见到猎物一般的喜悦:“我们来玩更刺激的吧...”
赌桌之上,男人的面前随着赌桌内里机括的运转,移上来了一个盒子。盒子自己打开了,里面是漆黑一片,对面的荷官开口:“每次换弹之前,每人两件物品。”
男人把手伸进去,有两件物品撞进了他的手中,似乎是盒子里有什么东西递给他的一般,男人没有多想,头颅的疼痛也不允许他细想。
两件物品,一是手铐,二是折刀。很奇怪地,男人看见这两样物品之后就知道该如何使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中低语:“手铐可以禁止对手行动一回合,折刀可以让下一发实弹射击减少对方两次中弹机会。”
机括咔咔,凹槽翻转,显露出两发子弹,一发红一发蓝,而双方的中弹机会也提升到了四次。
老规矩,赌徒先开枪。男人拿起了霞弹枪,二分之一的机会,但是有手铐的存在,他能连打荷官两枪,唯一的区别就是到底哪一枪使用折刀来增加伤害。
男人决定速战速决,第一枪便使用折刀。他的心中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迫感,总感觉焦躁难安,仿佛有什么事情必须要尽快完成。
男人拿起折刀,切断了霞弹枪的一节枪管,把枪口对准了荷官。
扣下扳机, 枪火迸发,荷官再次没入黑暗之中,实弹!轮到荷官开枪,荷官晃了晃手上的手铐,示意男人继续。男人将枪口对准自己,不出所料,枪只是轻响。荷官手上的手铐落下,换弹时间。
拿取道具的小盒又来到了男人面前,男人将手伸了进去。第一件物品跳入手心,是一把折刀;第二件物品却还没等男人伸手就跳出了盒子:那是一张文件,男人曾经见过,这是他初到赌场时签下过的弃权书,条款很简单:“赌局开场,生死无论”。
但他仔细一看,却不由地战栗了起来:那张弃权书上,署名是:GOD。神也曾死于这场赌局?男人本该感到意外,但最终却又平静了下来,似乎他早就听说过类似的事情,因为这间赌场的主人是...是谁来着?
男人没有再想,那张文件跳出来之后又落了回去,真正的第二件道具落在他的桌上:那是一个放大镜。如刚刚那样,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中低语,告诉了他它的作用:使用以看到霞弹枪将要发射的子弹颜色。
男人拿起放大镜,手却不由自主地将其砸碎,然后用残留的下半部分对准了霞弹枪,似乎有人在刚刚控制了他的身体。他来不及惊异,眼神已被透过放大镜看到的那一抹红色吸引:实弹!男人用折刀切断了霞弹枪,瞄准了荷官,如上一局终结之时一般,血花飞溅。这一局结束了,赢家是男人!
男人不由得激动了起来:再赢一局,他就能带着奖金离开,回去拯救...对!拯救!拯救他的女儿!他想起来了,他是一个失败者,俗世定义上的“loser”。他一生都碌碌无为,作为一个小职员,天天点头哈腰,赚的薪水能让自己饿不死,但是养活自己一家人就显得捉襟见肘。
自己的妻子每日不仅要忙于家务,还要去洗衣房看看能不能接点私活来赚点外快。幸好他的孩子,他的女儿,他的小天使,才五岁大,刚刚上幼儿园的年龄,却已经像一个大人一样懂事了。
她从来不像她的同龄人一样因为上学而哭闹不止,上个月放学回家还送给了他一朵纸花,是雪绒花形的,说是幼儿园教她做的,让她送给她的爸爸,据说寓意是祝他幸福安康。现在这朵纸花就放在他胸口的口袋里。他摸了**口,果然从里面找出了那朵纸花。
他紧紧地盯着那朵纸花,仿佛能通过它看到现在在医院卧病的女儿:在上个月早上,他的妻子送女儿去上学时,他的女儿被一辆疾驰的车辆撞飞了,他无数次诅咒那个甚至没有停下车看一眼的司机,诅咒他和他一样失去最重要的东西。
但是只是诅咒是无济于事的,他本就不多的积蓄在医院不过杯水车薪。他请求上司提前预支薪水的申请虽然成功,但是那点钱根本不够。濒临绝望之时,一个全身裹在厚厚风衣里的男人站在他的面前,扔给了他一张纸,告诉他:“如果你缺钱,可以去这里看看。”
他接过那张纸,上面是一张夸张的惨白笑脸,笑脸下面写着:***!最刺激的赌局!三局之后,赢家带走一切!
他听说过***,知道它的危险性。但是沙漠中将要渴死的人怎会拒绝一杯送到嘴边的液体?哪怕...那是一杯毒酒。不过性命而已,他这样想着。连夜驾车来到了传单上的地点。
不过令他放下心来的是,上一次他明明输了,中弹次数耗尽,却还是醒来了,看来这个赌局并不会取走人的性命。随着记忆的回归,他的头痛也好转了许多。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行进。
赌桌旁的电子屏最终定格于一个骷髅头的标志下,显示着他来到了最后一局。荷官的身影从黑暗之中浮出,它给人的感觉越发鲜活,与之前相比,如果说之前是有东西在它身上醒来,那现在就像有人操纵它一样,而那个人正在注视着男人,就像饿了许久的人看着一顿美食。
男人想到这里,一阵恶寒,但他还是摇了摇头,驱散了胡思乱想。他就要赢了,他马上就能救自己的女儿了,想到这里,他迫不及待地开口,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声音是如此的沙哑,仿佛沙漠中跋涉多日,缺少水源的旅人:“来吧!”
荷官左手比了一个手势,一架带着两把铡刀的机械被移到了电子屏上。荷官狂笑着开口:“终于,我们来到了最后的决战,不再有心脏除颤器,也不再能输血,现在,你我二人在生死的边缘起舞!”男人的心突然猛跳了一下,仿佛被掠食者盯上的猎物,他打了个寒颤,但是胸口纸花的触感让他找回了勇气。
赌桌旁电子屏幕上显示,这一局中,双方各有六次机会。但是不知为何,前四次机会和上一句一样都是实线显示,最后两次却是虚线,男人没有在意。而这局每次换弹之前,可以拿取四件物品。桌上凹槽翻转,显露两发子弹,一红一蓝。
男人这一轮的四件道具分别是两把手铐,一把折刀,一瓶啤酒。头脑中的低语并没有随着头痛的减轻而消失:“啤酒可以将枪中将要发射的子弹退出”。
男人经过两场赌局,已经显得颇为熟练。他首先使用了折刀,将枪管锯短,再使用了手铐,让荷官失去一次行动机会。然后他对准荷官,扣动了扳机,可惜枪口没有喷发出火光,这是一发空弹。折刀的效果用尽,枪管又恢复了原来的长度。
男人懊悔地摇摇头,再次举起枪,这一发不出意料,是实弹。荷官的中弹次数来到5,换弹时间到了。
男人拿到了两盒香烟,一把放大镜,一瓶啤酒。脑海中的声音低语:“香烟可以恢复一次中弹机会”。桌上的凹槽翻转,这一次有8发子弹,四红四蓝。
男人再次使用了手铐,将荷官锁上;又拿起了放大镜,透过放大镜,他看到这一发是空弹,男人拿起啤酒,灌入口中,退出了这一发子弹。然后举起枪,瞄准了荷官。
火光迸发!实弹!男人还有一次开枪的机会,他再次瞄准了荷官,但是枪管却不如人意:这一发是空弹。
到了荷官的回合了,它的道具分别是两把折刀,两把手铐,一个放大镜,三瓶啤酒。它不紧不慢地拿出手铐,将男人的手铐上,再使用了放大镜,在它看完后,发出了刺耳的笑声:“真有意思...”他拿起折刀,一把切下枪管,然后将枪口对准了男人,火光四射!男人中弹了,这一发是实弹!
现在他与荷官都只有来到了相同的起跑线。到了男人的回合了,他点了一根香烟。很奇妙,这香烟盒里面只有这一根烟。他抽了一口,香烟当即燃尽,他的中弹次数恢复到了5次,他又点了一根,顺便开始思考接下来的策略:还剩四发子弹,其中有两发实弹两发空弹。
男人摇摇头,拿起手铐,这是他最后一件道具了。他将荷官锁上,扣动了扳机,实弹!现在荷官的中弹次数只剩三次了。男人抬眼,看了看荷官,它惨白的脸上仍看不出表情,注意到男人的目光,他晃了晃手上的手铐,示意接下来还是男人的回合。
男人收回目光,将注意力放回了赌局之上,还剩三发,两发蓝一发红,按概率来说这一枪应该打自己,男人想到这里,将枪口对准了自己,开枪。
枪轻轻地响了一声,果然是空弹,男人满怀信心地将枪口再次对准了荷官,枪火喷溅,实弹!
随着荷官失去所有实线所表示的机会,那架带有两把铡刀的机器中,荷官那边的铡刀落下,切断了机器上的电线。荷官那边的屏幕闪了闪,归于黑暗。而荷官本人,虽然没有特别的动作,却莫名给人一种舒展的感觉,与之前相比,就像雕像与雕像所刻画的真人之间相对比。
荷官微笑着,用虔诚的美食家对着食物的语气,缓缓说到:“准备好了吗?”男人却感觉它并不是在对自己说话,而是在对着它自己说话,就像...进餐前的仪式一般。
然而接下来的对局让男人心神恐惧:他还剩整整五次机会,而荷官只剩最后两次,但荷官却在接下来的一局中将他打至只剩两次虚线机会,而他连一枪都没有命中荷官。
随着铡刀落下,将他那边的电子屏电线也切断。他感受到了死亡的来临,而脑海中的声音也适时响起:“接下来,一枪分生死”。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似乎这样就能排出心中的恐惧。但是却丝毫无济于事。不经意之间,他碰到了胸口的纸花,对失去生命的恐惧一下子被冲淡。他不再害怕,心中只剩下对女儿的担忧。
枪里还剩最后两发子弹,一发红,一发蓝。而根据他脑海中的声音,他和荷官,无论是谁,只要被打中,谁就会死。
他掏出了那朵纸做的雪绒花,吻了它一下,然后心无旁骛地,开枪。
枪火迸射,实弹!
荷官的身影再次进入了黑暗之中,但这次,随着血花四溅,它的身影始终没有再次出现。而在荷官原本的位置,一对猩红的眼睛浮现,却又隐没,它的目光中是满足,仿佛老饕品味到了世间珍馐。一个钱箱从荷官隐没处浮出。我们知道,赢家出现了!
男人连忙拿起箱子,他飞奔上车,一刻也不愿多留。天已大亮,正是清晨时分,疾驰的车辆似乎撞倒了人,但他无心关心,他的脑海中只有自己孩子的安危。
但当他赶到医院时,却得知他的女儿已经于前一夜里因为伤情恶化而死去,他永远的失去了她妻子哭着问他去了哪里,说他已经失踪一周了。而在医生与旁人诧异的目光中,他才发现自己现在外表看起来就像一个骷髅,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医院。
几天后,医院里,一个全身裹在厚厚风衣里的男人站在一个因为没钱而绝望的男人面前,扔给了他一张纸,告诉他:“如果你缺钱,可以去这里看看。”
而我们都知道,赢家,即将出现!


